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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炼/焰钢】如何让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38)

↑macajia


如果让爱德再选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完全一样的决定。


等爱德醒来时,已然是傍晚时分。他打着哈欠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啧着嘴环顾四周,恍惚间仿佛意识还停留在昨天清晨的床榻间。

少年一手狂揉呆毛乱翘的长发、一手搓圌着睡意惺忪的眉眼,正好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艾萨克躺在爱德的腿旁悠悠地摇晃着尾巴,少年徒劳地盯着夕阳落在它身上的那一小块粉橙色的光斑,试图记起它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光辉透过层层堆砌的书墙显得层峦叠嶂——爱德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处,沮丧地心想自己竟然会在别人的床上倒头睡得毫无知觉、无心无想。

而且是马斯坦古的床哦。一个警铃圌声在后脑勺响了起来,爱德哀嚎着捂住自己发烫的脸,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象着床榻的主人仰躺着呻圌吟自圌慰的样子,艾萨克仰视着爱德华,爱德自热得像是能扬起一缕青烟。

今天所发生的种种,此刻回想起无不宛如虚晃的梦境。爱德坐起身,目光投向门框边记录身高的痕迹,像层层起伏的涟漪,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

阁楼的门吱嘎一声就被拉了开来。少年一个激灵,后脖子的头发一阵炸裂,瞪向声源的眼睛睁得浑圌圆发亮、眼眶烧红,像是试图吓退刚进门的屋主人。而对方却只是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抿着嘴露出了略带戏谑的微笑。

“不要紧张,我不是来捉奸的。”罗伊歪着脑袋,眨着含笑的灰黑色眼睛,声音轻松而柔和,“虽然没想到你俩发展得那么快,但放心,我开明得很。”

艾萨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从少年的身上翻了下来便薄情寡义地从罗伊身后的门缝里溜走了。爱德则是一副消化不良的样子,一时间竟想不通自己到底是看上对方哪点好了。

理由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似乎也可以很简单。爱德如是心想,眼巴巴地看着对方走近自己、坐在了床榻前的书桌上,身着之前的那件黑色毛衣,身上散发着隐隐的馨香,面容上、声音里都是坦然的、让人怀念的微笑。

“刚才那个眼镜心急火燎地打电话过来,说格蕾西亚今天状况有些变动,已经到达医院了。”罗伊叹了口气,“总之就是希望我们今晚就过去。听他的口吻,仿佛是恭送王妃生王储似的。”

爱德扑哧笑出声,拿起手机写了起来:『那走啊?怎么去?』

“要横穿市中心跑到城市的另一端。不过我问她们借辆车绕郊区的小路开的话,大概2个多小时能到。”

暮光初升,金橙色的光辉斜落在他的侧颜,柔和鲜明的光影描摹出他精致的面部轮廓和挺拔的肩膀。罗伊的指骨无意识地拨圌弄着桌上的一小张信纸,白色的手背上映出青色的脉络。

罗伊.马斯坦古。爱德默默念诵对方的姓名,视线追随着他侧颜时脖子的弧线,舌尖苦涩而甘甜,让他无法将心中的情愫转换成可以理解话语。他坐在自己的面前,表露出平静不带欲念的微笑。甜美的,晦涩的,柔软的,让人爱慕的,让人费解的。

就在这时,罗伊冷不防地倾过身,方才还在拨圌弄着纸片的手指伸了过来,爱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靠近、揉了一把他睡醒后皱成一团的呆毛,好像心脏一瞬间跃到了嗓子眼,然后被对方细长的手指抓了一把。

金发少年强忍着冲动,飞快地用爪子将对方的蹄子撸开,并昭示愤恨地龇牙咧嘴露出自己的小虎牙,强掩着自己的方寸大乱。马斯坦古白净的脸上立刻笑了,他说,“一天跑了那么多地方,你不会觉得疲惫吗?”

『累个鬼啊那么侨情,刚睡醒好吧!』少年手忙脚乱地拽着自己的呆毛,写着短信的手指按错好几次才好不容易发了出去。

罗伊低头笑了起来,少年不解地注视着他,夕阳映上他的睫毛,在眼下的皮肤上落下灰色的影子。

“还有时间,我们先到另一个地方去吧。”罗伊起身说。


车是红发女郎的蓝皮旧车,老旧的皮革坐垫一坐上去就当即塌陷,广播的音质更是堪比爱德旧居的那台收音机。相较之下,开起来的速度反倒让人惊喜,爱德华坐在副驾驶上看着陌生的风景在窗外飞驰而过,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越加荒凉的郊区,雨停后的水塘映照着漫天夕阳。

他们穿过棒球场后的树林,在一间偌大的铁门前停了下来,少年惊愕地环视四周。他们停靠的地方距离学校并不很远,走来的话估摸也就半小时左右的步程,然而眼下这条寂静的小径看起来十天半月都不会有人经过,荒凉而寂寥。

身后是草木繁茂、枝叶蓊荣,面前是一扇长而阔的金属铁门,斑驳的锈痕与毁坏的凹坑都未能消减门栏的沉重肃穆。门后看去,一片荒芜的空地尽头有着一座低矮狭长的铁皮建筑——像是老式学校给学生用的室内操场,又像是堆放大型废弃杂物的仓库平房——冰冷的颜色、死寂的氛围,让看客忍不住一阵难以遏制的颤栗。房屋的门前长满肆虐野草,荒野飞禽在面前留下肮脏颓靡的痕迹,在雨后的空气里散发出难以忽视的湿气铁锈味。一时间绚烂艳圌丽的夕阳与婉转动听的鸟鸣都戛然而止,像是唯有冬风能踏入铁门后的世界。

爱德华靠在车门上,本以为马斯坦古带自己去的会又是一所学校或一座图书馆,没想到自己所见到的竟会是这样一个廖无人烟的荒芜之地。他忍不住向马斯坦古看去,企图从他的脸上寻求到让自己镇定的答案,却惊讶地发现对方微微颤抖的眼睑和在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后、朝自己表露出的笑容。他推开铁门,径直往空地的另一头走去。罗伊的手上拿着一本普通的笔记本。

寂静无声,仿佛林中的鸟鸣也被铁门禁锢在了门外。此时时刻,他能听闻的只有自己和罗伊两个人悉索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呼吸,天空高耸地悬挂在头顶,罗伊无声地踏过荒芜的草坪,影子在脚后拖长,落在空白的地面上。爱德扬头观望,他所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关押着死刑犯的囚牢?类似于集圌中圌营毒气室这样的处刑室?尽管两者都不可能在眼下的时间空间发生,但他偏偏就是忍不住那么想,直到罗伊在他的眼前站住、拉开那扇青灰色的门。黑暗与湿冷扑面而来。

“怎么,是块风水宝地吧?”罗伊轻声说。

少年在黑暗中瞪了他一眼,紧随而至:『私闯没问题?』

“没问题。”罗伊简单地说,“不会有人来的。我实验过很多次:这里除了我以外,现在基本没什么人会来了。”

黑暗沿着洞圌开的大门缓缓溢出,映入眼帘的是空旷的布局和布满划痕与尘埃的木质地板。少年环顾四周,长长的平房由几堵泥墙支撑,只有靠门的那边才在贴近天花板的地方开有低矮的窗。对门的墙面镶着灰蒙蒙的镜子,爱德看过去,那里已然映不出人脸。屋内摆放着好几排塞满的木架和储物柜,沿壁则排着好几个破旧的单杠,面前则是蒙在布罩下的一垒垒鞍马和堆积如山的垫子;右手边则堆着几长列锈迹斑斑的储物箱和堆得像积木一样的旧课桌椅,讲台被反倒在地上,宛如巨兽死去的尸骸。

『这是哪里?』

“这是看起来像哪里?”

『……10年没人管过的学校的器材储藏室。』

罗伊轻声笑了出来。

他转过身看向爱德,手上轻巧地挥了挥笔记本像是在拂去空气中透明的尘埃。他笑道,“不愧是艾利克博士,一针见血。但你多少言过了,这里彻底失管也就3、4年的时间。在此之前,还是会有人每隔两三个月来稍微勘察一下的。”

说着,罗伊沿着墙壁径自走了起来,夕阳从天顶的细窗投下,落在他望向室内的侧影和随着步伐微微起伏的肩膀上。老旧的地板在他的脚下吱嘎作响,少年微蹙着眉头望向他,过了半晌才决定跟随他的步伐。

『这里除了管理员,就没有别的人会过来嘛?』

“有过。”爱德华随着罗伊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旁的架子上堆满一个个积满粉尘的、漏了气的球状物体——大抵是多年没用的足球篮球。罗伊说,“我上学那会儿,这里还是社团活动室,虽然也没什么人来用,但好歹也有社团成员隔三差五地来取些活动器材,毁坏或过于老旧的课堂用品也会被搬到这里来临时储存。只是后来建了更便捷的地下室,就没什么人会愿意扛着那么重的东西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走上30分钟路了。几年前,大概还有瘾君子会来这片地方成群结队地吞云吐雾,但后来不知道是被人抓了还是连瘾君子都嫌这里太偏僻,总之连他们都不来了。”

『不是吧?没人来了?那么大的地方就那么空着??』少年飞快地写道:『没人管的话,怎么也不把这块土地出圌售了?真的那么多年没人管?』

刚摁下发送键,爱德就后悔了。他抬起头,正看到罗伊看着手机发出笑声的样子,一阵难以言说的心痛。

能有什么价值?少年咬着下唇环视着光线暗淡的环境,默默放下了这个念头。这里草木疯长、交通不便,方圆几里内根本就没有像样的商铺或住家,相距最近的地方还是那座背靠山坡的学校以及红灯区居民的老宅,这片土地根本就卖不出去。空着也无人知晓、荒着也毫无价值,不会有任何人问津、不会有人在乎。

除了罗伊.马斯坦古。

只有罗伊.马斯坦古。

爱德写道:『都没有别人在,那你为什么会来?』

寂静里,游尘在光芒下飞舞,罗伊沿着墙的拐弯走近了无光的阴影里,从爱德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他拿着笔记和手机的轮廓,只能听见他踱步的声响。少年站住了,他立在尚且未被黑暗所吞噬的一角,看着罗伊渐渐转过弯、沿着影子和光斑的界限行走,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的景象:那里不是破败、即是荒芜。

“就是因为没有别人在啊。”

罗伊轻笑着抬起头,张望向房间的另一头。“没有其他人,”他看着蒙尘的镜子,轻声说,“唯一需要面对的人就是自己。”

闻言,少年忍不住也将视线投落到了马斯坦古所看的地方。可是那里距光很远,又没有灯,满是划痕和积灰的镜子里爱德能看见的只有黑漆漆的影子。他不得不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像是在按捺某些快要从身体溢出来的东西。

“我在这里写过自己的作业、帮别人代写过论文、躺在健身垫上听过二圌手随身听的二圌手碟、坐在地上一边吃午饭一边打游戏;在这里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烟、抽了戒烟前的最后一支烟;在这里还有电的时候,插着小电磁炉烤过苹果片下酒;没电之后,在这里拿柠檬和电线做过生物电——没能运转电磁炉。瘾君子突袭的时候,我曾躲在那个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箱子里躲过整整2个小时,差点被霉味熏死。”

爱德咬着嘴唇闭着眼睛笑。

『你就那么白捡了一座房子。』

“我凭智慧和运气得到的,哪能算白捡?”罗伊笑道,斜着脑袋时一缕乌发落在他微肿的眼角上,“那种男生小时候都会想要的秘密基地,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那种。”

『现在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

爱德抬起头,而罗伊此刻也转过身看向了他。他站在阴影里面容静默如谜题,爱德一时间有些害怕他即将出口又未能说出的答案。

『你带我来,是为了什么?』

罗伊抬起眼,身体在黑暗里,眼睛却是映着暮色流光溢彩的,少年终于没让自己在对方向自己伸出手的时刻做出畏缩的动作。

“为了给你一样东西。”

他们沿着黑暗走到了房间堆满储物柜的另一侧,那里是朝北的一段,因而也就越发不受光明的眷顾。罗伊走到了角落的尽头,伸手拉开阻拦在面前的破旧桌椅,而爱德则站在他的身后微皱着眉头有些无措地注视着他,看着马斯坦古将堆在柜子前的箱子杂物一一推开,然后拍去手上的灰尘、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倾身拧开了角落里的一扇小小柜门。

下一秒,有一连串的什么哗啦啦地掉落了出来,砸落在积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重响、扬起层层灰烬。

呈现在爱德面前的,是一地厚厚的笔记本和一个小小的白色纸包。

少年诧异地本能瞪大眼睛,却偏偏被扬起的飞尘迷住,不得不连着后退好几步,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地挥去身边的尘埃。等他再度睁开眼时,罗伊.马斯坦古已然将满地的笔记和那一小包拾起了。少年这下看清了,这一共是5本厚厚的笔记本,有的是带扣子的皮革,有的只是普通的厚装线圈本,笔记因夹着文件而显得鼓鼓囊囊,纷纷用绳子捆起、扎得严严实实。那个小纸包显然是从捆好的夹缝里意外落下的。

罗伊走向方才被自己推开的桌面前,将笔记依次叠上、用纸巾一一擦净封面上的积尘,然后他再按次序抽圌出、叠放。他犹豫地看了看那个白色的纸包,一瞬间似乎希望揉起来藏进衣袋里,迟疑片刻后却还是放在了本子的上,然后将刚才落下的一沓又一次揣进了怀里、朝着爱德转过身。这一次,又是爱德站在光里、罗伊站在影子里,而少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一手将滑落下的头发捋到耳后、一手捧着沉重的纸本,一步一步向着爱德所在的地方走来。他举起了刚才一直拿在手上的那本笔记,轻轻放在了那一沓的最上方。

“真实。”罗伊轻声说,“你想要的答案,你想知道的理由。所有的光阴,我做的每一件事,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我——全部都记录在这里。”

爱德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概是因为真的24个小时都没说过话了,爱德脑海飞速地辩解着,所以才会声带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颤抖;所以才会思考的速度直线下降,所以才会手足僵硬到动也动不了……眼下,浑身上下所有的机能都停止了运转,少年毫无意义地看着眼前的六本沉重的日记,缝隙处流露着泛黄的颜色和陈旧的气息。

他垂下眼帘,看向捧在对方手上的日记。仿佛过去的时间和存在在那些时间里的罗伊.马斯坦古都在自己的面前,他的痛苦与喜悦,无不折叠在破败的光阴中、摊开在自己眼前,予取欲求。

这些泛黄陈腐的纸张间,存在着那个失去了世界上最亲最近的家人、甚至连聊作慰藉的回忆都一并丢失的幼儿;存在着那个在冷冰冰的福利院中辗转反复、从这里被抛到那里、从那里被抛到了更远的地方的孩子,痛苦无处倾泻、孤独唯有隐忍;存在着那个穿梭在灯红酒绿的花街柳巷里、拿牛顿的名字命名家猫的少年,因为头脑和外表经历过狂热迫切的追捧,因为性格和出身遭受过恶言恶语的嘲笑,因为喜欢的人不曾喜欢自己而体圌味过求之不得的无奈;存在着他做出那个决意的瞬间,他带着也许不会为任何人所理解、但对他而言却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义无反顾地踏入没有边际的陷阱;他变得冷酷、傲慢、轻浮、薄情,他有过无数瞬间决意去伤害和欺骗,也有过许多难以入眠的夜晚,曾跳窗离家跑到海岸边坐在黑漆漆的石阶上眼巴巴地等着日出,曾孤身一人走到这间人迹罕至、腐朽破败的空屋坐在地上抽烟。

曾将爱德华当作提线木偶般操控、欺骗、利用,曾在爱德面前流露出坦诚和柔弱,曾使爱德神魂颠倒又难以理解,曾让爱德辗转反侧想着怎么才能靠近他哪怕一点点。

于是他抬再度起头,又一次将探寻的视线落到了眼前那个将这一切都放到自己眼前的男人身上。而此刻,对方正好也在注视着他。光线随着时间的流淌缓缓位移着,罗伊尚且浸没在阴影中,发丝却已然被勾上了熹微的光晕,瞳色在瑰丽的晚霞下映出漂亮的灰色。

这就是让爱德华魂牵梦萦了那么久的人了。

如果让爱德再选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完全一样的决定。

少年伸出手,取过最上方的那个泛黄蒙尘的纸包。罗伊微微一怔,看着爱德将折叠的纸张慢慢解开。

躺在白色的纸张中间的,是一板白色的药片和一枚小小的、生锈的剃须刀片。药片上的字,哪怕爱德对药剂一无所知也能轻易认得,那是用来稀释血液的阿司匹林。

如遭雷击。

下一刻,爱德华就将手上的东西扔在了地上,蛮横地将马斯坦古手上的日记一把夺过。

人迹罕至的小径,死寂荒芜的空地,陈旧破烂的仓库,只有两个人沐浴的夕阳与沆瀣。少年抬起眼投向马斯坦古的神情咬紧牙关,怒目圆睁的眼眶丝丝泛红。他徒然伸出手,奋力地拽下一本本书页,竭尽全力撕扯得指骨泛白。一本、两本、三本、四本、五本、六本,扎捆的绳索被拽下或断裂,老旧的皮革绳线被拉扯松散脱节,无数纸张、照片、文件一时间倾泻而下,宛如爆发的瀑布倾注到地面、碎裂成齑粉。爱德愤怒得浑身发抖,将那一大沓笔记往地上一掷,抬腿就用力踩了上去,手上还不甘心地撕拽着剩余的残页。然后他蹲下圌身,拾起刚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刀片,先是抓着那板药片用力地将其划碎,然后俯身,骂咧着拼命撕划地上的残片。

而罗伊.马斯坦古只是站在他的跟前,默默地俯视着他。

飞舞的废墟里,少年恶狠狠地抬起眼、仰头看向他。爱德华的身形因逆着光线而轮廓模糊,他的眼神因呼啸而出的情感而明亮犀利。金色的虹膜映着骇人的光亮,像是怒狮的双眸,像是燃烧的火苗。

“马斯坦古,我不是那种会去无条件地包容原谅的人,我也不会待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想要的东西过来。一直以来,我就是那么做的:不止一次因此受挫,没有一次为此后悔。”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沙哑、因愤怒而气喘吁吁,可字眼却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铮铮作响地滚落在旷荡的空间里,不容躲闪。

“现在这就是我的回应。”爱德站起身,单薄的身形因喘气不住地颤抖,声音却平稳如倾泻的水银。他说:

“现在,你该做出你的了。”

他的话仿佛是一根细针,戳破了什么长久以来粉饰的表象。马斯坦古微微后退了一步,像是试图躲避进身后的影子里,就像他曾多少次扭头回避开爱德的目光一样,就像他迟疑着试图将纸包拢进手心里一样——然而他最终却并没有那么做。

灿烂的夕阳渗透进暗淡的室内,黑暗被驱逐进角落,大片瑰丽的金粉色映照在积尘的地面上,显露出灰尘被两行脚印踩过的痕迹。罗伊看向爱德金色的眼睛,有那么一刻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了汹涌沉重、一时间难以被捕捉、不可能被解读的神情,有那么一刻爱德突然理解了对方的所有心情,无需言语。

罗伊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

白雪燃为灰烬。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这、这种事想做就是做了好吧,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哈哈。”

“艹圌你笑什么?”

“想笑就是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爱德跳起来,伸手就要去拽罗伊的胳膊,后者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男人硬是空出一只原本握着方向盘的手,将少年胡圌作圌非圌为的手拨开。

“这一带到这个点上,翻车的话可是连救我们的人都没有啊。”罗伊笑道。

夜幕降临,天色晦黯,明月还徐徐未升起。上世纪的铁皮古董车在无人之境上飞驰,摇摇晃晃的,时不时发出粗重的引擎声叫人心生不安,感觉随时随地都会突然泄气停下来。然而两侧风景向后飞速滑过,迎面的晚风又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下那丝理由充分的困惑,将目光剥离开眼前空旷的路径、飞升到头顶新月初起的深蓝色苍穹。

闻言,爱德华一时吃瘪。他摇下老式车窗,雨后春风的裹挟着新芽嫩草的气息奔涌而入,将他金色的刘海向后吹去,拂在脸上痒痒的却无暇拨去。他支起手腕撑住气鼓鼓的包子脸,目光四处流传,兜转到车窗、到树林、到一闪而过的松鼠、到银色的月牙、最后才落到身畔的马斯坦古。

怎么会最后搞到这一步来的?他纳闷地想。不是说好的绝交吗?说好的不跟他说话的吗?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把自己一路从老家骗到这个鸟不拉圌屎的鬼地方来的?哇靠,他开车的样子也好帅。

真要清算蹊跷之处,大概远远不止于此。为什么自己非得过去参加对方基友孩子的洗礼?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地答应和对方来到这座城市观光?为什么他会和对方再次见面?再往前思考,爱德为什么会在罗伊一蹶不振的时候决定留在他的身边?为什么会三番两次给自己被对方玩弄在手心上的机会?车上的两个人分明曾互相怀疑过算计过、彼此放弃过失望过,曾互相故意给对方捅过刀子,曾刻意隐瞒表象下暗藏的心思,但兜兜转转,也不知怎么,竟然又走到了眼下这一步。

爱德华回忆起前几次和罗伊一起夜间驱车的经历,爱德想来想去,竟然怎么也记不得当时到底是怎样的夜色——是月夜还是星夜还是阴霾弥漫,都不得而知——脑海里可以依稀浮现的只有对方注视着道路的轮廓和轻笑的声音而已,隔在记忆的另一侧,模糊而遥远。

而现在,画面与声响无不蜂拥到了他的眼前。明月清晰地挂在天空,月华勾勒出对方的侧影。天色尚未黑透,此刻再看对方的神情动作已然一览无余,而揣摩他的想法心思好像也已经不再是那么困难的事。证据不足以支撑论据,逻辑破裂荒诞,但迷雾确确实实从对方的身畔散开,让带着问号的少年原地思来想去,最后反而质疑到了自己的身上——这一刻,究竟对罗伊意味着什么?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呢?

一声巨响,思绪中断。

破车停了下来,仿佛是对刚才乌鸦嘴的报复。

有那么一时间,车上的两个人似乎都被眼下的突发状况给惊呆了,他们挑着眉毛面面相觑,一行南飞的大雁在头顶的云层下飞驰而过,鸣叫声在空旷的道路与树林间显得分外响亮。

发生了什么?

爱德呆在原地,一脸莫名地看向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带着18年无驾照人生的理直气壮式不明所以看着对方皱着眉头重启引擎,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前前后后捣鼓了半天,最后跳下车,跑到了车前。爱德这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大概发生了什么,他把车窗拉到底、起身跪在座椅上,趴着车窗往前看。

外面的光线已经十分暗淡了,方才还在暮色中云彩后显得影影绰绰只见罗伊三下五除二地掀开了前盖板,先是弯下腰撑在边缘掩在盖板的后侧,没过多久便摇摇头起身,伸手问爱德要了手机做手电筒,重新倾身看去。半晌,他终于抱着胳膊站了起来,手电筒的光线把他的脸照得死白,而他则一脸困惑地注视着刚才一直盯着的地方,看起来比他之前看到爱德在他家墙上找到的费马定理的算式时的样子还要严肃上不少。而爱德则眼巴巴地盯着他,略带绝望地期盼着能从那张废柴的小白脸上看到豁然开朗的神情。

然后,小白脸把前盖关上了。

“是电门,”罗伊无奈地摇摇头,“电门出故障了,发动机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什么?就那么宣判死刑了?那么快?连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都不给他?少年目瞪口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急转直下。

“可是之前还都开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破车太旧,”马斯坦古痛心疾首地拉开车门,重新坐到了驾驶座,“什么都会发生。”

闻言,爱德简直想一头扑到车窗上撞死。

“那怎么办?”少年顿了顿,想起了马斯坦古之前的话,便换上了更绝望的口吻,“你说这个点上根本没人能来救我们!”

有那么一瞬间,罗伊像是在竭力思考出个什么稍微可信一点的话安慰一下彼此,但似乎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能显得稍微乐观一点的理由。末了,他长舒一口气,在爱德的眼皮底下从不知道哪里抠出来一爱德的柠檬黄色皮X丘耳机,在少年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戴了上去,然后侧身摁开车顶盖,在迎面拂来的夜色春风中朝着爱德爽(cǎn)朗(dàn)一笑。

“既然是开得好好突然停下的,那大概也能指望它停一会儿后突然显灵再能重新启动吧?”

爱德差点没伸手掐死他。

但是掐死他就能解决问题嘛?少年的理性在头脑中咆哮着,马斯坦古现在死了,自己毫无疑问仍然无法从眼下的困境中挣脱,还面临着即将与跟警官先生泪痣小姐重逢的可能,仅仅是为了让这种愚蠢的小白脸为自己的无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居然就要牺牲掉自己宝贵的时间、生命与智慧,这个世界的公平公正程度相较于他的智慧水平未免也太落后了!想到这里,金毛少年痛苦地抱着脑袋嚎叫起来,“说白了都是因为你吧?就不应该跟你过来的,在床上看到你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报警才对!”

爱德叨叨絮絮,罗伊却整好以暇。他将戴着耳机的脑袋倚靠在椅背上,一脸惬意悠哉地看着爱德满腔的愤慨与抱怨,熠熠闪光的眼睛似乎还把少年的反应当做是什么十分有趣的事,仿佛此刻陷入绝境的只有爱德一人,而他甚至乐在其中。

“哪次在床上看我?”罗伊轻快地说,“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还是不久前的第四次?”

爱德的脸瞬间就红了,大概50%是气红的。

“每一次!”

“第二、第四次可都是我家的床上啊,”对方厚着脸皮辩解道,“你躺在我的床上盖着我的被子从我的碗里吃我给你做的饭。”

“对,妈圌的苹果泥煮粥,老圌子真是开眼了。”少年咬牙切齿,“我真特么是失心疯了才让步到现在!”

“没人逼你,没人逼我。走到今天,我们不是两厢情愿吗?”

罗伊笑着眯起眼,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眼睛在月光下银光闪闪,爱德突然就想起了他们上次一起从冒菜店走到医院的路上邂逅的那只小狐狸。那天也是这样明月当空的静夜,也是四下无人只有他俩的呼吸声和言语声,不同之处在于当时尚且飘零的冬日的细雪,眼下他们却正沐浴着雨后清新温柔的春风,海滨与树林甘甜的气息缠绕着马斯坦古身上淡淡的麝香,少年突然感到中午喝下的酒直到这一会儿才泛起了后劲,热流从体内某个小窝中汩圌汩涌圌出,甜美的、晦涩的,徐徐上升、流淌,蔓延到他不能行动的四肢、泛滥进他难以思考的大脑。

不知何时,罗伊倚靠在椅背上看着天空,竟然又低低地哼起了小曲子。这次不是欢乐颂,也不是小夜曲,而是少年不知道的其它什么曲子,柔和、鼻音鲜明的声音在阒静的小径上徘徊,到高处稍稍破音,重新落到低哑。

他不得不装作还气得半死的样子转过去,把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留给风中摇曳的树林。

“爱德。”

“干嘛?”

“我才发现……”

“呃?”

靠近脊椎的斜方肌处突然被什么温软烦躁的东西接触了,像是不小心接触到了蝴蝶扇动的翅膀,激起一连串霹进骨髓、引人颤栗的电流。

爱德华一个激灵,后脖子上的头发一瞬间全部竖起。他捂着脖子面红耳赤、怒目圆瞪,龇牙咧嘴地问对方究竟是想怎样。而对方只是笑着收回手指,面容在月光下平静而温柔。

“我才发现,你后脖子上有一颗褐色的小痣啊。”

少年眨眨眼,不由地摸了摸对方的手指刚才碰过的地方。

“是吗?我不知道。”

“我给你照一张看看?”

“卧圌槽搞得煞有介事的干嘛,又不是女人!”

“哈哈你为什么要留长发?”

罗伊眨眨眼睛,爱德撇撇嘴。

“因为讨厌理发店。”

“哈?”

“以前都是我妈给我剪的,而我不喜欢陌生人碰自己(`へ´)”

“那阿尔冯斯呢?”

“阿尔啊,他可以是可以……但会觉得,嗯……还是有点微妙?”

“你和你弟果然有点暧昧吧✧(≖ ◡ ≖ )”

“我靠!!第四次了!我一次次都特么给你记着呢,这绝对有第四次了!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啊,是能从我的骨科里体会到什么变圌态的乐趣不成!妈圌的你别笑,卧圌槽圌我在跟你说正经的呢,你特么别给老圌子笑啊!”

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让他不要笑的抗议从来徒劳无用,只会等着爱德自己被他荒谬又无忌的笑容折服而已。对方笑得开心,而爱德气得就像烧开的水壶,明明是陷入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绝境,四面八方是松木林海,头顶是万里皓月,他俩却在一辆破车里大呼小叫。爱德暗自想,即使此时此刻有从天而降的救星开车从他俩身边经过,看见他们时也一定会以为自己是碰上了两个疯子而不肯搭救,自己就这样再一次平白无故地被害、被当作了和马斯坦古一样的绣花草包死无能——越想越觉得不甘心。

可罗伊闭着眼睛仰在椅背上,不顾少年的大声反抗自顾自地笑出声来,笑的时候喉结上下轻微颤抖,浓密的睫毛覆盖在下眼睑上。爱德气得一下子转过身扑向他,拽着他的手肘就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这家伙,看我的笑话就那么开心嘛?”

少年本以为对方会扔出一连串振振有词的借口回击,谁料这一次罗伊竟然老实地承认了。他闭着眼、咬着下唇,刘海落在眉眼间像乌鸦的羽毛。他仰着脖子笑着点头,“嗯,开心。”

卧圌槽,他一承认反而不知道怎么骂他了??少年挑起眉毛,无措地看着罗伊慢慢张开眼,视线先是落到了头顶的月牙上。

“不对,不仅仅是感到开心。”他轻声说,“应该说,是一种对我来说很陌生、但并不讨人厌的感觉。”

爱德顿了顿。他一瞬间想后退,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重新把自己的表情收敛到没人能看见的窗外。可是偏偏对方的视线从上到下滑落到了自己的脸上,目光如炬,像火舌一般烫热、一般勾人。

“大晚上的,困在郊区动弹不得,和我两个人吵架。”爱德说,“你还‘不仅仅是感到开心’?”

“还感到……正确。”罗伊说,“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正确的事。”


TBC

【终章】


【注:】阿司匹林有稀释血液的功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血液凝固。一般非冲动型割腕自杀者会在操作前先服用此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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